1、

火車上坐我對面的小孩招來了他的同伴--另一個小男孩,一起在我對面坐下,還互相擊掌。

我一直專注地在看著我的手機,印象中我當時是正在讀林文詠長老從辛巴威傳教寄來的信,以至於沒注意對面的兩個奧地利小男孩在做什麼。

這兩名男孩大約11歲。只聽見他們兩個一直不斷地發出噪音而已,像是用力拍打窗戶、鬼叫、將兩隻手掌圈在一起朝圈住的洞裏面吼出爆音、大力地拍擊手掌⋯等,並且一直兩個人得意地笑個不停。

直到我終於讀完信,注意力不在專注在自己的手機螢幕上後,才察覺到原來剛才這兩個小孩所發出的所有噪音,全都是針對我而做的。

他們兩個從頭到尾都盯著我看,想看我會因為他們刻意製造出的噪音有何反應。

而我,沒有什麼反應。

不想理會他們的明顯挑釁。

決定將注意力繼續放在手機上面,想要視而不見。

然而這兩個小孩卻不打算善罷甘休。

他們持續且更變本加厲地發出噪音、對我做鬼臉、比中指、模仿他們想像中的中文亂叫、手還在我面前揮舞,甚至做出一副"功夫"要打架的動作。

原本以為只要忽視他們,他們就能自討沒趣地停止。

但顯然我太高估了這個年齡的小孩的智商,以及他們對於異於他族的人之接受度的孤陋寡聞。

他們不願意放過一個與他們如此不同的難得能嘲戲的獵物。

 

從坐上這輛列車開始至抵達我的目的地站 Hallein約20分鐘的車程,從頭到尾這兩個小孩都不曾暫停騷擾我。

最後5分鐘左右,我不堪其擾,試圖試試看做出回應,講點道理。

但顯然地,我確實是高估了他們的智商。

我第一次終於地看向他們的眼睛,客氣詢問到:「你們有什麼事嗎?」

他們戲謔地笑著說:「No.」但沒有打算停止胡鬧的樣子。

我又再問:「你們懂英語嗎?」

他們態度依舊地回答:「會。」

但其實他們的英語並不好。

 

我不知道還能跟他們說什麼,畢竟對方英語不好,而我也表明了我注意到他們,也詢問過他們想幹嘛了。

於是繼續試著忽視他們,看我的手機就好。

但他們依舊不停地騷擾我,不想罷手。

於是我終於感到煩躁,便再次開口,這次不再客氣地說:「你們是智障嗎?」

他們兩個一臉困惑,對於智障這兩個字的英文聞所未聞,不明白是什麼意思。

於是我替換了另一個簡單的詞,再次重述:「你們是笨蛋嗎?」

這次他們聽懂了,反應立刻大起來地回嗆:「你才是笨蛋!你才是笨蛋!笨蛋!笨蛋!」擺出他們自以為的兇狠表情,十足地表現出了這個年紀的屁孩智商。

然後繼續騷擾,並作勢要揮拳揍我。

我冷著臉,開啟手機鏡頭默默地對他們錄影。

很快地屁孩們就發現我正在錄他們,對著手機做鬼臉,揮拳頭。而我一臉鄙視地結束短短數秒的錄像。

或許出於害怕(錄像被公開或許會被懲罰),他們開始緊張生氣,甚至跳過來我的座位旁邊想看我錄了什麼。

而我繼續冷著臉鄙視著他們,他們兩個則繼續偽裝自己的害怕,繼續做出威脅且騷擾的行為。

 

在這過程中我最感到心寒的是,前後左右的座位上都坐滿了成年人。每個人在這行進的20分鐘都親耳聽得見那些他們為了騷擾我而製造的響徹整個車廂的噪音、以及他們對我所做的各種騷擾挑釁動作;然而卻沒有任何一個大人開口說話,沒有任何一個當地人願意伸出援手,制止他們自己國家城市的孩童去騷擾一個異國來的旅客。

 

 這件事以後,我開始變得失去自信。

 

自此之前,我從來沒有在獨自旅行時遇過種族歧視的騷擾事件,我也沒有預料過這樣的遭遇會發生在我身上。

之前的每段旅行我都過得太順遂了,不是說在所有事上,而是指在與人之間的互動上,我一直都很順利。

然而這是我第一次遇到種族歧視的騷擾,而我體認到自己卻是這麼孤立無援。

剛好我在奧地利Hallein的沙發主,又是我第一位遇到我自己非常不喜歡的沙發主。他總有辦法讓我感受到只要他在身邊,我就會渾身不自在。

他沒有騷擾我或做出任何不適當的行為。然而每每當他發言說話,卻總帶著一股強烈的驕傲、輕視、自以為是以及壓迫感。

我很厭惡跟他說話。

但他是我的沙發主,我是那個寄人籬下的。我必須保持禮貌和笑容,願意跟他交談互動。即使我心裡感覺不舒服。

當晚我從車站走回住宿後,沙發主詢問我的一天。

我試著跟他有簡單的話題能對話,於是便提到剛才所發生的屁孩騷擾事件。

因為沙發主是一個很愛給人建議、指導、認為自己很有智慧、什麼都懂、想法絕對高你一等的人,他立刻開始高高在上地指教我的錯誤。

「你不想被騷擾,你就離開換到別的位置不就好了。」

「你有告訴那兩個男孩、跟他們說道理、請他們停止嗎?」

「你並沒有主動請旁邊的人協助,不是嗎?」

「這是你自找的。」

 

我想他事不關己的風涼話確實說的沒錯,我的確可以做到他所「事後」建議的那些事;畢竟這裡不是台灣,不會總有人路見不平就主動伸出援手幫忙。

但是他卻完全不覺得那兩個男孩有任何錯,只因為他們是小孩子。他堅稱這不是種族歧視。並不斷地澆我冷水、鄙視我想採取的一些行動——到警局說明我所遭遇的事,希望這兩個男孩的家長能知道他們的孩子所做的事,可以給予教育學習的機會。

當然我可以預想到警局什麼的,只會是徒勞無功。畢竟這只是一件小事。然而我當時一心想著的只是想做出我能做到的事情,出口氣。

 

這件事後來理所當然地在沙發主的冷嘲熱諷下結束。

 

但我卻從此留下了陰影。

 

不再有自信與每個見到的不同國家的人相處,因為種族歧視是存在的,我有可能在某些國家的人心中是被瞧不起的。

這項認知讓我感到害怕、缺乏自信、少了從容與大方。

這樣的陰影持續到旅行之後好幾個國家後,才逐漸散去。尤其直到我在義大利遇到了一個非常好的沙發主,以及一群熱情友善又真心喜歡我的人們。

 

2、

  

在克羅埃西亞的十六湖國家公園的渡河船隻前面,我跟許多人在隊伍中排隊等上船。這群隊伍中有一大票正值國高中年紀的青少年們,來做校外教學(抑或是畢業旅行)。

另又有一大群中國的團客也在隊伍之中排隊。

這兩團人的說話聲音都很大聲,各講各的語言。

直到我發現,這兩個語言開始分別用著不流利的英語互相對話——那是一個中國大叔與一名不知國籍的白人青少年的對話。

似乎是幾位中國團客搭訕了一起排隊的青少年們,熱情且友善地想找對方聊天。

然而青少年們並不抱持同樣的正面態度。

其中一位領頭的高個子青少年大聲嘲笑該中國旅客以及他的同伴們,他模仿並調侃他們講中文的語調,逗得他身邊的朋友們哄堂大笑。並在各方面用不流暢的英語諷刺這些搭訕的中國遊客們,也用自己的母語與其他朋友們一齊大肆嘲弄這些中國遊客。

說是可惜但也說是萬幸的是,這些中國遊客完全沒察覺對方的惡意,還以為笑得這麼開心是因為已經一團和氣,便跟著笑成一團,還尋對方自拍合照。

 

目睹這一幕,我不禁同情惋惜。

 

然而,事情並沒有因為我的沉默而結束。

碼頭一次來了兩艘船,中國團客們全都上了一班船;而我以及這群同校的青少年們與其他遊客則共同上了另一班船。

我成了該船上的唯一亞洲面孔。

 

我坐在船身的第一排,旁邊則坐了兩位年長的白人夫婦,看起來是夫妻倆自己來十六湖旅遊的。

坐在我後面第二排的,剛好是剛才為首嘲弄那群中國團客的高個子男孩以及他的朋友們。

或許是剛才的嘲弄效應使他意猶未盡,開船沒多久,他決定了他的新目標——我,想享受跟剛才對那群中國團客的一樣反應。

我一發現他在後面故意模仿他自以為的中國腔在大聲說話,試圖引起我注意,並且伸手向前晃想看我的反應,便趕快思考該如何從此情況脫身。

我真的不想再遭遇一次騷擾。

我注意到隔壁的那對夫妻也注意到了這個騷擾情況,但他們也選擇視而不見地忽視。

然而繼上次在奧地利的經驗後我學到了,我需要主動採取行動尋求救援。

於是我假裝沒有注意到後面那些挑釁動靜,微笑著開口向隔壁的夫妻說:「請問可以借你的地圖看一下嗎?」

白人老夫妻也因為心底其實想幫我,見我主動開口搭話,也在遞出地圖給我後,開始了我們之間的對話。

而當我與隔壁的夫妻進行著不間斷的對話後,後面的青少年就明白我有援兵,而且同樣的招式對我沒有產生作用,便自討沒趣地停止了想騷擾我的企圖。

一直到下船以後,整趟旅程都很平安。

 

 而我也學會了利用身邊的人的支援。

 

3、

  

又是一個在搭火車時的經驗。

放置好行李在車廂之間的置物區後,我依著票根上的座位號碼往我的座位位置走去。

途中遇見車服人員,也與他確認過方向,確實無誤。

然而當我找到我的座位號碼的位置時--那是一個四人座的其中一個座位,我座位對面正坐著的一位年約45歲的灰色頭髮中年男性,卻趕我走。

他說這四個位置是他和他朋友們的座位,我的座位不是在這裡。

我很困惑,拿出我的票根給他看我的座位號碼。他卻跟我說,我的座位不是在這裡,並指向我剛才來的方向說,我的座位在那裡,叫我去那個方向。

我搞不清楚這是什麼狀況,也許我真的搞錯了?也許也有另一個座位有同樣的號碼?

我手持著票根一臉困惑地往反方向走回去,邊走邊找著同樣的數字。

就在經過車廂與車廂的連接處時,一位將背包抱在懷裡的法國女孩叫住我,問我是否找不到自己的座位。並看過我的票根,告訴我座位是在我剛才走來的方向。

我告訴她,「我剛才去過那個方向了,也找到那個座位號碼了,但對面座位的男性卻告訴我弄錯號碼了,所以我才想再找看看。」

女孩告訴我:「那確實是你的座位。如果那個男人說不是你的,那你應該叫車服員來處理。」

於是我聽她的建議去找到了車服員。當我領著車服員返回我的座位方向,經過女孩時,女孩還對我比了一個讚。

 

再次回到我原本的那四人座時,四個位置都已經坐滿了人,全都是剛才那位灰髮男子的朋友們--四個中年男子。

車服員對著正坐在我位置上的其中一名男子說,「這是這位乘客(我)的座位,你需要讓開。」

我確認自己確實被騙了,便直截了當地對車服員說:「但是這個人(手輕指著剛才騙我的灰髮男子)剛才說這裡不是我的座位,還說我的座位在別的地方!」

然而車服員不打算對這件事有所回應,只想我坐好位置就沒他的事了。

原先坐在我位置上的男子一聲不吭地起身,要往另一個附近的空位坐去。

我正要坐下的時候,坐在我對面那位騙人男子態度輕浮地笑著對我說:「這裡都是我的人,你確定你坐在這裡ok?」一樣用著不流利的英語這麼說。

我瞪視他的眼睛,皮笑肉不笑地對他說:「我、O、K!」

 

大概是惱羞成怒怕面子掛不住又有同伴壯膽,他開始與其他坐在我周圍的兩位同伴們用著明顯針對我在說話的法語說話,一臉嘲戲的表情,並不停地發出嘲笑。

這次走道隔壁的其他乘客都看起來很冷漠,也一樣視若無睹。

我很快地發了訊息給才剛道別的在法國 Montélimar鎮的朋友 Adrien,簡單說明我目前所處的狀況,以及這三人正在對我所做的舉動。

Adrien回傳訊息建議我:「你就打電話給妳台灣的朋友,也大聲地講中文給他們看!讓他們也聽不懂!!」

這或許是個好建議,但由於我一直盡量避免在國外的公共場合說中文,突然要我開始說在別人面前講中文、而且還要大聲說,總覺得有點奇怪。

內心掙扎了一下後,由於這幾個人還是繼續那副針對我的嘴臉,於是我決定用這個方法--開臉書直播。

 

於是我就開了臉書直播,開始用中文,並且笑容滿面一副毫無受影響的表情,開始與留言者們述說著我當時的狀況。

果然,當我開始也像他們一樣用開心的表情對著我的手機講著中文--他們完全聽不懂的語言,這三個男生就突然一同安靜了一會。

三個中年男子一起想透過觀察我的表情,和聽我所說的話(即使他們根本聽不懂半句),想試圖知道我到底說了什麼,是否與他們有關。尤其坐在我正對面的那位說謊男最是不自在。

我邊對著手機螢幕講述這個情況,也講述這幾個男子的事情和反應,故意帶著嘲弄的表情。

而這樣的情況讓這三位大男人坐立難安。

三人沉默一會後,又開始祥裝沒事的樣子繼續刻意地大聲嘲笑和聊天。

但氣氛已經不同,不再是我處於弱勢的情況。我感受到了他們的不自在與觀察。尤其當我應直播觀眾要求,故意對著鏡頭翻一個明顯的大白眼時--三個人又立刻瞬間安靜幾秒,並顯然地感受到我確實是正在用他們不懂的語言向人嘲笑他們所做的行為。

於是他們不甘示弱地故意更大聲、假裝笑得更開心更無懼。我結束了直播並達到目的後,便自行滑著手機。對方也逐漸減少對話,但仍感覺得到在逞強作勢。

直到又有其他乘客走過來,一名非裔法籍的男乘客指出四人座位上的另一名男子所坐的是他票根上的位置。

於是三人眾趁機會逃也似地、刻意邊笑邊裝不在乎地起身離開這整節車廂,並帶著另一位早就被放生的同伴一起走掉。

他們四個一起到了與下節車廂之間的吧檯交誼區,並且因為恢復了離開我的不自在壓迫感,就繼續刻意比剛才更大聲地說話與大笑,確保聲音能傳到我這邊來。

或許他們的大笑內容裡面說到座位的事情卻沒有講得很清楚,以至於讓我斜對面的那位剛坐下不久的非裔男乘客認為他們四人眾是在嘲笑他。非裔乘客頻頻因為他們的笑談聲而露出不悅的表情,也一兩度回頭瞪向四人眾的方向,與碎嘴罵了一句法語。

 

火車終於抵達巴黎市北站後,乘客們紛紛準備起身下車。

在我起身之前,四人眾從交誼區離開,往我這邊的通道走來。並在經過我的時候,四人眾裡那位當初騙我的灰髮男子,快速地罵了一個我沒聽清楚的英文單字。

 

I feel so shame on them.

四個好手好腳年紀也不小的大男人,竟然這麼不要臉沒品地欺負欺騙一個單獨的亞洲女生,可不可恥啊?

Losers.

 

值得感到幸運的是,這些不論是不尊重種族、性別、或只是單純地不尊重「他人」的騷擾行為,都沒有肢體上的接觸。幾乎都是以言語以及群體(同伴)支持來造成影響。

 

其實每一次遭遇歧視、騷擾,我都很害怕。感覺恐懼、無助、受傷、難過、甚至失去自信。遭遇的經驗也不只上述所描述的這三次而已。

但是當一個人在異地旅行時,我只能選擇假裝勇敢。

否則沒有其他人能來保護我。

我才能夠繼續旅行下去。

 

而假裝勇敢久了,也真的會變得愈來愈勇敢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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